◆文 会
父亲在院子东头辟出一块地,种起了西瓜。土地不大,不过十步见方,然而父亲却郑重其事,如同经营着一项事业。他先是将土细细翻过,拣净杂草碎石,再用锄头仔细耙平。最后,他弯下腰,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小心地拨开泥土,埋下瓜籽。那一刻,他的神情虔诚专注,仿佛播下的不是种子,而是无声的许诺。
瓜籽安家落户后,父亲便成了它们忠实的守护者。他日日巡视,如同将军检阅士兵。瓜苗初萌,怯生生地探出两片嫩叶,父亲便俯下身,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拨开浮土,如同呵护婴孩般轻柔。
瓜藤日长,渐渐显出几分铺张的气势,绿叶如掌,层层叠叠铺满地面。终于,黄色的小花悄然绽放,又无声凋落。花落处,便结出玲珑的幼瓜,毛茸茸的,羞涩地藏在浓密的叶影底下。父亲的目光便愈发专注起来。他每天蹲下,用手轻轻托起叶片,细数那些果实。他的指腹拂过青涩的瓜皮,仿佛在点数着一个个沉甸甸的希望。日头愈烈,父亲黝黑脊背上的汗珠也愈发密集。汗水汇成细流,顺着脊梁沟淌下,洇湿了单薄的衣衫,也洇湿了脚下沉默的土地。
瓜田的绿意一日浓过一日,终于结出几个沉甸甸的果实。父亲蹲在田边,眼神一遍遍抚过那几颗日渐滚圆的瓜,目光灼灼,如同农人细数金黄的麦穗。过了一段时间,瓜终于熬足了日头。
一日,父亲蹲下去,屈起手指,在瓜上轻轻叩了几下,脸上便浮起笃定的笑意:“熟了。” 他小心翼翼摘下最饱满的那一颗,捧在怀里,如同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。回到家,他将瓜浸在院中那口沁凉的井水里。过些时辰,瓜捞出来了,皮色深青,透着冰凉的水汽。父亲在井台边洗净了手,这才郑重地将瓜置于案板之上。刀锋切入青翠的瓜皮时,只听得“嗤啦”一声轻响,瓜应声裂开,露出鲜红水灵的瓤,黝黑的籽镶嵌其中,饱满分明。一股清冽的甜香,瞬间弥漫开来,直往人鼻子里钻。
瓜分了开来,父亲递给我最红最厚实的那一块。我低头咬了一口,甘甜的汁液霎时溢满齿颊,清冽沁人,直直漫进心底里去。父亲也拿起一块,慢慢吃着,额上深刻的皱纹里,此刻仿佛也浸润着满足的微光。他并不看我,目光似乎越过了院墙,落在那片已然空落的瓜地上,又像是落在了更远的地方。
“甜吧!”他忽然开口问,语气平淡无波,仿佛只是谈论天气。
“甜!”我用力点头,舌尖还残留着那清冽的滋味。
父亲听了,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,并未再说什么,只是又低头,专注地啃食着手里那块瓜。瓜皮啃到泛白,几乎不留一丝红瓤,他才放下。我看着他黝黑的、沾着一点瓜汁的手指,忽然明白,那土地里结出的,何止是瓜的甘甜?那分明是父亲用脊背上的汗珠,用日复一日的沉默守候,用土地一样深沉无言的期待,一点一滴酿出的滋味——那甜味里,浸透了盐分,浸透了日光,浸透了泥土的厚重,也浸透了人间的沧桑。
那瓜瓤的甜,终究要经由舌喉的品尝;而父亲种下的那些沉默的光阴,却早已如藤蔓般,悄然扎根于我的心土之上,岁岁年年,无声攀爬。日后人生路上无论行至何方,我的心底深处,总有一片小小的瓜田,绿叶蔓生,青瓜卧地。父亲依旧弯腰其中,汗水滴落处,便结出那永远清冽、永远微咸的果实来。

